1
作为编剧,其实也很少会进剧组。因为拍摄的周期是固定的,一旦启动拍摄周期,每个人都会忙得团团转,尤其是承担直接责任的导演,据说脾气会更暴躁,动辄骂人。
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剧本反复修改达不到预期,跟剧组的编剧说再这么耗下去她要交不起北京的房租了,于是不需要承担房租、深居广西的我,乘坐飞机去接力这次拍摄。
这次去的是无锡影视基地,比起横店影视基地,这里的规模比较小,更适合拍现代戏。这次也是一部现代剧。我到达的时候,剧组已经拍摄周期过半,每个人都怨气深重,人仰马翻。导演烟酒不离手,维持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演员也是一根烟跟着一根烟地抽。
我捂着鼻子说:“为什么你们要抽烟?”一位扮演反派的男演员说:“太困了,不抽烟撑不住。”
导演问我:“你怎么烟酒不沾?”我说:“因为我极其容易兴奋,而且经常失眠,不需要这些。”导演:“哈。”
2
早上出发拍戏,夜戏有些时候会持续到半夜两三点,我偶尔会跟去片场,但最多在那里待半天就要回酒店休息了。
有一场夜戏拍到了凌晨两三点,拍的还是夜景。投资方老总和执行制片人晚上要去探班,拍戏的公园都关门了。
“大概公园的管理员忘记有人在里面拍戏了。”制片人给我发信息说。
我在酒店里发烧,那时候是冬天,冷得要命,还下雪。无锡没有暖气,广西人躲在被子里苦不堪言。但是写东西的人,还是有八卦的热情。我问她:“那你们怎么办?”制片人潇洒地说:“我和老总爬门翻过去的。”
剧组都如此不拘小节,就算是资方爸爸来了,也同样要被同化其中。
3
男一号是新晋小生,最近拍了一部小爆款。他非常霸气地问我:“为什么拍了这么多集,男主都在谈恋爱?”
我很气,这又不是我定的。原著里面男主就是配合女主谈恋爱,而且剧本主线是开会定的,我一小编剧有什么资格去改变男主走向。
据说男一号渴望拍大男主的戏,我猜可能是《庆余年》的那种。但是《庆余年》原著就是起点男频,而这部戏的原著,是晋江女频。这大女主的种子,难道不是在资方选题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吗?
我说:“那你告诉我怎么拍,我来改!”
他没有接话。他咕哝:“我就是说说罢了。”
4
人在剧组,各种情绪都会被放大,冲突也非常容易发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个女群演在一场舞会的戏里突然痛哭失声,当场被换了下去。
我有点同情地看着她。
天气那么冷,她穿着单薄的晚礼服,捂着脸,旁边的一个男群演在给她递纸巾。她说她没事,就是太压抑了,剧组的气氛太压抑了!
现场的光线很明亮,执行导演在现场调度,每个演员的走位都不能错,错了都要重拍,只要有一个男群演的头发乱了,导演就要重拍。
人虽然很多,但是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喘。
这部戏的导演脾气很好,不骂编剧。但是我听说他骂过道具师,有次发脾气,拍一个台灯换了五个。他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道具师不耐烦了,问:“那您到底要什么样的?”导演就发飙了。
后来我听说王家卫也是这样,拍《繁花》的时候,也是换了好几个花瓶,被夸敬业。
我猜导演们有些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但是他们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样”的,不对劲的东西拍出来他们就会觉得不对劲,就会纠结。在场的人都亦步亦趋,就盼望导演点头。有些时候拍摄的进度表一天只拍了一两张纸,连司机都头大,和我轻声抱怨导演难缠。
其实编剧还是会多想一些:有些时候不如顺着导演的思路,帮助他完成这个过程。剧本反复修改的时候,我就会提出选择,试探问他是不是要这个。
导演和我沟通还是很顺畅的,尽管有些时候他也会微笑着否决我的建议。
终于有次我有点急了,在剧本里写出“他们两个人之间发出了电光石火的交锋”,导演捂着脸说:“你写的什么玩意,我还得给你加个特效,让他们两个之间有那种电流摩擦的光芒是吗?”
在场的人都笑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但嘴唇干裂一笑就会裂开,痛得很。
5
我们住的酒店是以前疫情时期的隔离酒店,比较新,但是也比较简陋。
资方老总安慰我说:“这里条件很不错了。”
我心直口快:“这还叫不错?”我认为的不错,是我们广西那种冬天到处都有暖洋洋的太阳的地方,到处都有美味的小吃。
而片场距离市区太远了,我至今都不知道无锡有什么特色、特产之类的。
我在那里迎上了一场初雪,隔着玻璃兴奋地看着这场雪,给导演发信息:“为什么要删除我雪景的戏?我写的时候就算准了会下雪!”
导演:“哈哈。”
本地人说,已经很久没见过下得这么大的雪了,而且还在十二月份下。我之前写了雪景的戏,后来制片人怕费用太高,改成了雨景。
美术总监说:“其实雪景比雨景更便宜些,雨景造价比较贵。”制片人当机立断:“那就改回来。”
统筹的大哥陷入了沉思:“如果要拍雪景,导演需要那种大面积的雪景,那么必须要整个场景都覆盖上厚厚的雪才好看。”
开会的各位都陷入了沉默。然后大家后怕了,纷纷说:“算了算了。”
好伤心,我写的雪景男配角在看着女主和男主在新房子拥抱的时候,应该有个特写:他的眼睫毛都落上了雪花。
这个美丽的场景没有实现。
同样没有实现的还有女反派的演员憧憬的戏份。她想加入一段她没有黑化之前和初恋在街边吃烤红薯的戏。她觉得挺温馨的,道具也比较简单。我也按她的要求写了,结果执行制片的妹子说:“我上哪给你们找烤红薯的东西?”
6
找不到合适的道具临时改戏很正常,因为拍摄的时间是规定好了的。一般这个长度的剧拍摄时间是55天,超过了之后就算违约。这是资方和我强调的。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还要对谁负责,但是我知道“进度”是很重要的。
我写了一场解密码的戏需要保险箱,是那种公共的保险箱。今天写,明天就要拍,因为执行组的人找不到那些箱子,改别的地方了。
每一个场景都有固定的造景,比如女主角的家,他们花了很多钱在一栋别墅搭建了一个场景。但是这个场景的时间是有限的,剧拍到后面几集的时候,女主角家已经被拆了。于是我被叮嘱说,你千万不能再写女主角的家。
我对着电脑陷入了沉思:女主角变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这可怎么办呀?
晚上又被通知,男主角的家也被拆了,男主角也没有家了!
第二天早上被电话叫醒,说男配角的家还有戏份吗?男配角的家也快要拆了,今天要全部拍完,有的话赶紧单独写出来,赶紧拍了。
我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最后几集会不会用到男配角家的场景啊!
执行制片过来和我说,剩下的对手戏,可以放在一个茶楼里拍,因为资方老总认识茶楼的老板。
我赶紧把之后的对话改成一些密谈!编剧主要就是能编!能适应各种猝不及防的变化!
7
没等到杀青我就回去了。
因为家里人要我回去过年,反正最后只剩下了两集要修改。
没错,他们在剧组跨年了。
整个剧组差不多两百号人,在影视基地度过了新年。
执行制片基本没有在五点之前睡过觉,整个人高负荷运转,手机铃声基本没停过。导演组的人已经喝光了一个冰箱的酒,最后杀青了还要继续喝酒。
而我,总是记得我那段时间经常坐电梯去楼上,找制片人的房间。她的房间要走过一个走廊,而这条走廊的路上,有一扇门外总是摆放着一双辨认不出颜色、奇臭无比的球鞋。不知道是剧组哪位大哥的——已经不堪把鞋子放在室内了。
外面特别特别冷,我要蹲在门口的货架上找快递,有热心的剧务大哥给我找。那天是冬至,他还送了我一盒饺子。
最后搞了半天,才知道他根本不是我们剧组的剧务,是另外一个组的剧务。他把我错认成他们剧组的人了。
两个剧组住在一个酒店。他在努力从快递中,找到一台60多寸的大平板电视。吭哧吭哧用拖车拉着,告诉我说:“这个是剧情需要。”
我捧着饺子看得目瞪口呆。
剧组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有些时候保险箱找不到合适的,但是却可以为了一个场景,去买一台全新的电视。
“这就是专业。”这是他们最喜欢说的话。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网络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