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桂中的一个小乡镇度过的。那里满山遍野都长着艾草,这让我一辈子的乡愁,都散发着艾草的味道。
莺飞草长的清明时节,万物复苏,欣欣向荣。这是孩子们春游踏青的最佳时期,同时也是艾草与糯米粉团相遇的最佳时期。
每每这个时候,母亲都会挑上一个晴朗的日子,放下手中的活计,带领一家人到田野间采摘艾草,为包艾糍粑做好准备。
采摘艾草的过程,也是放飞身心的过程。
孩子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在生机盎然的画卷里应景地打闹嬉戏,即使手拿提篮,也束缚不住雀跃的心情。
与孩子们的喧闹相比,同是肆意生长的艾草,则静静地等待着相遇。
这种适应性极强的植物,在田野上随遇而安,及目皆是,仿佛看惯了风雨,把生长的不易都隐忍成了淡淡的芬芳。
采摘时,只需在野草丛中对艾草进行甄别确认,然后选其鲜嫩的芽尖部分,用手掐断,艾草一年中最为清艳的时光,就这样被定格到了篮子里。
但我们兄妹几个往往心不在焉地对付几下,就丢下篮子四下散开了。大家或追蝴蝶、或摘野花,在大自然里争分夺秒挥洒自己无忧无虑的欢乐。
母亲则俯着身子,认真地采摘艾草,时不时还要抬头搜寻我们的身影,大声叮嘱我们要注意安全。
她手上的提篮,犹如沙漏。当艾草装满,我们的撒野时间也就结束了。
看着母亲采满的几个提篮,孩子们面面相觑,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草屑,争相帮忙拎拿。
于是一家人返程的路上,就多出了一股清冽的艾香,大家沉浸在这个味道里,暂时忘却了奔忙的疲累。
回到家中,打上井水,挑洗干净的田间野草就正式开始了食材角色的转换。
艾草要先入锅焯水,去除一些苦味,接着将其煮烂。煮艾草的时候,切记不能把锅盖盖上,要不然煮出来的艾草会发黄,不但色泽暗陈,还会影响到艾糍粑的口感。
艾草煮好,稍加晾置,即可加入糯米粉进行调拌。一清二白,在此消彼长的揉搓中,结合成了绿色的粉团。如同清苦生活在岁月中的念白,内容不多,却铿锵有力、动人心弦。
花生芝麻炒香,研磨做细拌入红糖,便成了馅料。再端上一盘洗净的新鲜柚子叶,包艾糍粑的序曲由此奏响。
一家人挽袖上阵,围桌而坐,热闹齐整。母亲灵活的双手,就这样把生活揉捏得团团圆圆。
在美食的召唤下,孩子们也都安分地守在桌前,学着大人的模样,用玩泥巴的经验积极参与其中。
粉团碾压做皮,馅料勺放中间,手掌聚拢搓圆,最后柚叶铺垫防粘锅——按照大人所教的动作要领,当“口诀”默念完毕,一个艾糍粑也就包成了。
但孩子们的成就感并不仅限于此,在制作的过程中,往往会忍不住给自己一两勺馅料解馋,心安理得地把偷吃作为劳作的奖励。
偷吃时嘴角边粘满芝麻粒的吃相,常常惹得大人们忍俊不禁。
伴随着一阵欢笑声,红糖的香甜在嘴里轻轻散开,孩子们“吧嗒吧嗒”慢慢吸吮,舍不得一口咽下。
这种奖励有时也会造成馅料的短缺。母亲总是面带慈爱,嗔怪着把余下的粉团都揉成了素净的无馅糍粑,动作麻利,专注仔细。
或许在不丰盈的生活里,我们的笑声才是最好的馅料。
包好的艾糍粑,大小以不超出柚叶为宜,在蒸盘上一一排列整齐后,还要注意留出间隔,防止粘连成团。
一切准备就绪,就可以上锅蒸煮了。
这个环节的劳作,也属于孩子们力所能及的范围。两只小手熟练地劈柴、生火、添柴,烟熏火燎中满怀期待,稚气未脱的双眼里跳动着火苗,守望蒸锅的同时,也守望着简单的满足。
大火蒸煮20分钟左右,艾糍粑便可出锅了。这时的艾糍粑,在柚子叶的托衬下,通体墨绿,润亮光滑,很是诱人。一口咬下去,软糯粘柔的口感背后,四下乱窜着艾草和柚叶的天然清香。
馅料的甜度已被糯米粉团调和得恰到好处,在咀嚼中及时释放,有效消减了艾草特有的苦味,让舌尖上的风起云涌很快趋于平和,最后神奇地归拢成了回甘。
我们品味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有清苦、有酸涩,认真咀嚼过后,我们才明白,其实知足常乐才是我们要找的回甘。
蒸好艾糍粑,母亲还会让孩子们趁热给左邻右舍送几个过去。
端出门的盘子,总能再装点各家自己晾晒的红薯干、萝卜条什么的回来。
为了装得更满满当当,左邻右舍还把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回来的路上,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慢步前行。
街坊间纯朴的情谊,就在这样一步一步的用心呵护中,越积越厚,越摞越高。
炉膛里的灶火渐渐熄灭。那一缕清香、那一场热闹、那一桌团圆,也跟随着在记忆里碳化,最后涂进了乡愁的底色。
美味的食材,让人愉悦。美好的故事,让人温暖。
当某天蒸锅里再次升腾起艾糍粑的香气,昏老的双眼,仍会看到儿时的火种。
它穿越时光、穿越风雨,只为点亮一段世事浮沉,只为护佑一段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