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露水尚未褪去星辰的鳞片,莫姐的布鞋已沾满春山的呼吸。五十年晨昏在她掌心刻下沟壑,蜿蜒成六堡古茶树的年轮。那些纹路里流淌着红泥小火炉的温度,浸染着青竹焙笼的沉香,与茶青叶脉里沉睡的江南暗合神韵。
竹匾上摊开的墨绿色波涛,是她用杀青铁锅驯服的春天。两百三十度的烈焰在铁锅里翻涌,苍老的手掌却如观音拈花般从容。茶叶在热浪中舒展蜷缩,褪去青涩的模样如同少女在岁月里沉淀。那些被锁住的茶多酚与芳香物质,正在等待某个清晨被滚水唤醒。
古茶树在雾霭中伸展虬枝,露珠顺着叶尖滴落在她的银簪上。采茶篓盛着半篓晨光,指尖掐断茶梗的脆响,惊醒了蛰伏在腐殖土里的茶虫。她知道每片茶叶都带着山岚的胎记,像襁褓中的婴孩等待重生。
二
陈化室幽暗如母腹,茶砖在陶瓮里做着绵长的梦。莫姐抚过那些沉睡的棱角,指纹渗入茶梗交错的迷宫。五十载光阴在这里凝结成霜,木香与青苔的气息在砖缝间游走,织就时光的经纬。
老茶窖的砖墙渗出琥珀色的泪,那是岁月在石缝里酿的蜜。她记得某个梅雨季,茶砖表面突然绽放的“金花”,如同来自眉心的毫光。那些冠突散囊菌的孢子,原是天地写给茶人的情书。
郁江的月光在茶汤里流淌,紫砂壶嘴倾泻的弧线,是她用半生丈量过的山高水长。有时她会对着茶渣沉思,看蜷缩的叶片如何在水纹中舒展成蝴蝶的形状——那分明是十八岁那年,她穿过茶山时惊起的凤尾蝶。
三
横州的郁江水在她腕间打了个结,化作茶席上蜿蜒的水洗。乡亲们捧着粗瓷碗围坐,看她在茶杯上重构故乡的山水。烫杯时蒸腾的白雾里,浮出外婆教过的采茶调:“三月鹧鸪满山游咧,四月江水到处流……”
石臼舂茶的节奏应和着檐角风铃,晒青场上的竹筛盛着碎金般的阳光。某个深秋午后,她发现新收的茶菁竟带着柚子花的余韵——那是翻过三道山梁的野蜂,错把茶花当作了春天。
茶马古道在杯底若隐若现,马帮的铜铃沉在茶汤深处。当陈年茶膏在银针上拉出琥珀色的丝,她忽然看见年轻的自己正背着茶篓,走过开满油桐花的小径。落花缀满发梢,像时光洒下的茶毫。
四
月光为老茶人披上银纱,禅室里的沉香屑正在讲述涅槃。莫姐数着茶漏的孔眼,如同老僧拨动菩提子。水沸时的蟹目鱼眼,是她参了五十年的公案。
茶烟在经卷上描摹空山新雨,杯中的涟漪荡漾成曼陀罗。她终于懂得,杀青时转腕的弧度原是天地初开的轨迹,渥堆发酵的温度恰似婴儿在母胎的呼吸。那些被她摩挲得发亮的制茶器具,早已成为身体延伸出的佛器。
子夜焚香净手,她将新制的茶饼供在佛前。烛光里,茶叶的涅槃与心内的悲悯同频震颤。五十载春秋化作杯底茶渍,而六堡茶的潮声,正漫过她的心头与掌心的山川……
她心里淌过内心的河流,轻轻地唤了一声自己——
若琼……
茶凉时,窗外白玉兰跌进砚台,溅起满室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