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黎杰材。籍贯:广西省贵县。年龄:五十岁。到差日期:三十五年二月一日。职称:总队长。服务处所:总队长室。”
这是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元月十日填发的《交通部公路总局第二机械筑路工程总队职员服务证》上的登记信息。在这简单的信息背后,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记忆,一幅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画卷,一个可歌可泣、感人肺腑的传奇故事。
黎杰材,别号明旭,1899年10月生于贵县怀北二里君子垌(今云垌村)同记城。由于家境殷实,黎杰材自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通过不断的学习深造,最终人如其名,在山河板荡的烽火岁月中,成长为杰出的栋梁之材。
从村里的强南小学堂毕业后,黎杰材前往贵县县立中学(今贵港市高级中学)就读。期间,他刻苦用功,学习成绩总是在班上名列前茅。县立中学毕业的黎杰材,先后考取了广州岭南学校(今岭南大学前身)、国立交通大学(今上海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土木系。在交大期间,他品学兼优,热爱体育运动,曾是学校运动队的队员。交大毕业后,黎杰材以优异成绩考取康奈尔大学,以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的身份赴美深造,并获得土木工程硕士学位。
在美留学期间,黎杰材结识了克莱尔·李·陈纳德——日后的美国陆军航空队少将司令(1958年晋升为美国空军中将),抗战时期叱咤风云的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俗称飞虎队)的队长。
数年以后,黎杰材的贵县同乡、城厢人沈锡琳同样获得康奈尔大学土木工程硕士学位,并在后来成为与他并肩战斗的同事。
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后,黎杰材先是在美国一家桥梁公司担任绘图员和设计员,后于1928年春回到中国,历任广州市工务局技士、广西省建设厅技正(民国公务员专用的技术职称,相当于总工程师)、南宁市市政工程处处长、国民政府铁道部平绥铁路技正、上海国立劳动大学教授、广西大学土木工程系主任等。
1937年7月7日,侵华日军悍然发动卢沟桥事变,中国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8年8月,黎杰材的老朋友陈纳德接受宋美龄的建议,在昆明市郊组建航空学校,以美军标准训练中国空军。1941年,陈纳德在罗斯福政府的暗中支持下,以私人机构名义,重金招募美军飞行员和机械师,以平民身份参加对日作战。这年的8月11日,飞虎队正式成立。一个月后,第一批美军志愿飞行员从旧金山出发,分别向中国、缅甸、印度战区挺进。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正式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飞虎队由地下转向公开,正式编入美国第十四空军部队,陈纳德被任命为总司令。
正是在陈纳德的举荐下,黎杰材所学的专业有了用武之地。抗战期间,黎杰材先是负责京沪、沪杭甬铁路局杭曹段曹娥江大桥工程,而后又和他的康奈尔大学校友沈锡琳转战湘桂铁路、滇缅铁路的修筑。抢修湘桂铁路时,黎杰材任湘桂铁路南镇段正工程师、邕江大桥工程处主任,兼第四总队长。不久,湘桂战事失利,中国军队被迫战略撤退,黎杰材、沈锡琳奉命前往修筑滇缅铁路,黎杰材任滇缅铁路澜沧江桥工程处正工程师兼队长。由于缅甸战局不利,滇缅铁路只修建了几座桥墩和两条隧道,即宣告永久停工,部分路基用来改建西祥(四川西昌至云南祥云)公路,黎杰材转任西祥公路金沙江桥工程处正工程师兼主任。然而好景不长,西祥公路的修筑正有所进展,随着云南腾冲、龙陵失守,中国军队和日军隔江而战,修路被迫停工。
此时,日军为了迫使重庆国民政府投降,对香港和仰光实行狂轰滥炸,随后又切断了滇缅公路,使大量的援助物资无法运进中国。面对日益严峻的局势,为保证二战亚洲战场上对日作战的军备物资充足,中美两国决定联合开辟新的国际运输线。“驼峰航线”由此诞生。
为了配合“驼峰航线”以及飞虎队作战,黎杰材和沈锡琳辗转奔走于四川简阳、绵阳与广西平南丹竹等地修建机场。黎杰材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工程委员会简阳飞机场正工程师兼第七工区主任、绵阳飞机场工程处处长以及丹竹飞机场工程处处长等职。他和沈锡琳两人合作共事,紧密配合,仅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顺利完成了任务。这些机场的相继建成,为飞虎队抗击侵华日军做出了重要贡献。
与“驼峰航线”同时开辟的另一条通道是中印公路(史称史迪威公路)。1942年2月,中英两国决定修筑中印公路。该路起于印度雷多,经缅甸密支那至中国云南腾冲,在龙陵与滇缅公路衔接。由于盟国在缅甸作战失利,日军占领缅甸后进占滇西腾冲、龙陵地区,中印公路被迫停工。同年12月,中、美、英3国商定反攻缅甸的计划。中印缅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决定中印公路正式动工,先后投入施工的有美军2个工兵团和1个航空工程兵营、中国驻印军两个工兵团以及招募的印度、尼泊尔民工7000多人。1943年10月,驻印军向缅北进军,筑路大军跟随反攻部队向前推进。
1944年,为尽快打通中印公路,配合盟军在中缅战场打击日军,滇缅公路工务局奉命抢修从云南保山大官市附近滇缅公路690公里处,经龙陵、腾冲,至缅甸密支那伊洛瓦底江东南岸的宛貌,全长367公里的保密公路,以便与雷多公路相连接,形成中、缅、印国际交通大干线,突破日本侵略军对我国的封锁。修筑保密公路由此成为军事急需的重任。
1944年7月和9月,滇缅公路工务局分别在保山与洒鲁(密支那东部)成立保密公路第一、第二两个工程处,负责国内段(保山至37号国界桩)和国外段(37号国界桩至密支那)的测绘和施工。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工程委员会第九工程处副处长、第二十五工程处处长的黎杰材,同样是在陈纳德的推荐下,出任交通部公路总局保密公路第二工程处处长兼总工程师,沈锡琳任副处长。
1944年8月5日,中国军队入缅作战新一军军长孙立人部队克复密支那,黎杰材、沈锡琳立即把勘测人员分两批由昆明乘飞机抵达密支那,开展37号国界桩至密支那的勘测工作。随他们出发的有黎杰材的亲侄子黎宜平,以及木格君子垌的各姓乡亲30多人。在《保密公路国外段工程生活纪实》一书中,黎杰材生动地记述了他们从昆明飞抵密支那时的情景:
记得是三十三年秋,湘桂阴闷的风云,激起了含恨八年的“开荒牛”群,汇集昆明。虽来自各方,但去向相同——我们去打通到东京的捷路。大家肩负着这一重担,别离了带着泪痕的怀抱,一批批踏上了飞机。当机翼冲擦着巫家坝上空的云朵,送行的朋友,似乎带着怀疑的眼光:“你们去打通到东京之路,为什么向西飞?”大家俯瞰滇池,投下回答的脸色:“将来事实会告诉你们的!”
经两小时半的航程,我们俯瞰下界的景色,已再不是滇池平静如镜的水,而是伊洛瓦底江流着刚融化日本鬼子的血。飞机打着圈子,我们贪婪的眼睛,沿这江畔搜索刚从敌寇兽踢上解放过来的城。但见绿野一片,缀着无数静的白点和动的黑点,那里暗示人们:旧的密支那城已经死去,新的将从那无数的黑白点中更生过来。
我们降落密支那机场,好像从冰峰跌落了火坑。热闷的天气,使人回顾两小时半前的温和,但没有人把眼睛放松过这一刹那新的事物:各色国际盟友赤裸着各色的手臂,有些舞弄着马达冲天,有些舞弄着铁锹噬地,填补着曾经埋葬日本鬼子的弹坑,有些舞弄着铁臂收拾战后的残余和装运追击敌人的枪炮,这就是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的黑点。当我们离开机场的时候,太阳将已西下,大家肚子都有点饿了。有人提议入了市区进西餐馆子,换一换口味。想不到找不出一条街道的痕迹,半间铺子大也不存留,这时大家才想到带来的粮食的宝贵。
在那些废墟上拉起百千个帐幕,住着我们祖国的远征军,这就是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的白点。里面有人在呼“老乡”。我们跳下车子,被他们欢迎着,每个人都感到异邦相逢的欢慰!他们晓得我们肚子饿,买不到东西吃,派人到军部去带来几箱美军发给的饼干。我们就在路边一面嚼着,一面听着他们讲述前二十多天的事:他们如何乘着降落伞下来,如何打败敌人。敌人尸骸,堆积得怎样高。他们还指示几个堆积过的方位。
这一晚我们就宿在我国官兵营的对面的帐幕内,没有灯火,大家摸索着,睡在潮湿的草地上,半夜被蚊咬醒,一股恶臭随着微风吹进来,我想这就是敌寇尸骸的气味了,辗转不能入睡。由头一天的食宿,推想到前面需要打通的是一条艰苦的路。
正如黎杰材所说,在他们面前急需打通的,的确是一条“艰苦的路”。1944年11月13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电令滇缅公路工务局,要他们“先集中人力机械等一切力量于腾冲至密支那段,星夜趱赶,务必设法于1945年2月前将该路打通”。为了如期完成保密公路国外段的通车任务,黎杰材、沈锡琳决定把主力放在工程最艰难的路段,并取得美军工程兵的配合,全力赶修。他们每测量好一段地段,便交给美军工程兵用机械修筑。
随着工程的推进,环境的恶劣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当时正值雨季,工程人员每天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晚上睡在浸水的帐篷里,或者是睡在竹制的小屋中和丛林的吊床上,还要随时防备日军的骚扰。由于丛林气候潮湿,随处可见长条的紫色吸血蚂蟥,一旦被其叮上,都会令人苦不堪言。在雨水的长期浸泡下,路面开裂,导致筑路机坠崖的事故时有发生,或者山崩土裂,筑路机深埋其中,就像人陷入了无底的泥潭一样。工程队中80%的人员,因为患了恶性疟疾,不得不去医院就医。
此外,工人和粮食问题也面临重重困难。在《保密公路国外段工程生活纪实》的序言中,黎杰材写道:“沿线均系原始山川林区域,林木阴森,遮天蔽日,瘴雨狼烟,禽兽混迹。复值密城劫余,瓦砾遍地,荒无人烟,少壮逃亡四方,物资焚劫一空。”惨烈的战斗,早已使密支那形同空城,人力和粮食极其短缺。黎杰材接着又写道:“初至员工,无所给养,编茅为舍,聊避风雨。副食品接济不及,往往掘芋而食,常处断炊之境。入晚虎啸狼嚎,令人胆战。起居饮食几回至原始生活时代,如非亲历其境,实难置信。处此人力物力奇缺,而医药设备不全恶劣环境之下,从事披荆斩棘及计划勘测施工,员工皆以血肉之躯,与大自然搏斗。”
正是在这种“与木石亲,与鹿豖游”的艰难环境中,黎杰材为了加快筑路进程,一面请求后方征调技术工人和普通工人,空运粮食支援,一面实行“日夜不停,轮番作业”的工作制,终于在1945年1月19日,打通了缅甸密支那至中国云南保山的陆路通道。1月20日,满载着抗战物资的汽车队掀起滚滚黄烟,于晨光曦微中,通过关口,直达昆明东站,受到了中美两国军事首长和昆明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
黎杰材和他的战友们,历尽艰辛,披荆斩棘,投入4万人力、粮米4000吨,筑就了“英国人费了八年工夫,还不能成功”的保密公路国外段,完成了在外人眼中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这段路,被美军比喻为“直捣东京之捷路(Short cut to Tokyo)”,意思是,经由此路,可以直插东京一刀,致敌于非命。鉴于黎杰材、沈锡琳的卓越贡献,1945年元旦,国民政府授予他们两人“抗日勋章”。
在回顾这段难忘的峥嵘岁月时,黎杰材心潮澎湃、感慨万千。他说:“由本国政府遣派工程人员出国协同外人修路者,尚无先例。此次本处在缅境修筑公路,似可谓在我国工程界开一新纪元,在交通史上增加光荣之一页,足资永久垂念者也!”确实如此。这段经历,是黎杰材的光荣,是云垌村的光荣,更是中国抗战史上的光荣,值得后人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