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是每个人抹不去的记忆、忘不了的思念。

我老家的那座宽大的四合院偶尔忆起依然是那么清晰又鲜活。因为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老家的四合院的构成有它的独特之处。它的院落宽绰疏朗，由上下三个小院组成，每个小院东西两边各有一排泥砖房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又有游廊连接彼此，并留有小通道，像个连通器。无论什么时候下暴雨，大人小孩都可以从院子的游廊或小通道走东家窜西家，从不担心挨雨淋着。这里曾是我们那一代人“躲猫猫”、玩“过家家”的天地，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我们童年的笑声。

每个院子里同住的人起居来往十分方便，又容易沟通，关起门来自成天地，封闭式的住宅使四合院具有很强的私密性。院内中间有个大天井，两排房门都开向天井。那时的厨房都是几家共用的，出入随意，大家见面的机会当然也就多，赶上做饭时几家相遇，还可以互相分享一下自家的拿手菜，大家和美相亲，人声、笑声都在一起了。

1983年夏天，我爸爸从柳州买回了一台14寸金星牌黑白电视机，这是李家第一台电视机。那时的电视机在大家眼里是个稀罕物。在那个信息闭塞、娱乐方式匮乏的年代，看电视就是最幸福的事了。那年夏天，整个李家的老老少少都格外高兴，每天天一擦黑，各家的小孩就把板凳搬到天井摆好，早早就闹着奶奶早点煮饭，吃过晚饭就守候在电视机前等待风靡一时的《射雕英雄传》开播。一到晚上，我家的小院子总是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当当都是来看电视的人。一群小孩或站着、或坐在地板上、或靠着墙壁、或蹲着，围着那台小不点电视机，总能看得津津有味。当时播放的频道不多，大家连中间的晚间新闻也不放过，一晚两集的连续剧结束后还不愿意离开，大家还要对剧中的故事情节进行议论探讨，仿佛自己就是电视剧里的某一个人物，一直等到屏幕上的“晚安”出现，大人们才恋恋不舍拉着自家的孩子回家休息，小院子又渐渐恢复了平静，在清幽的月光中，静谧而美丽。当年，就是《渴望》《京华春梦》等电视剧陪我们度过那段难忘的童年岁月。

每个小院的门外两边各有两个门墩，冰凉冰凉的。进了门口，就可以看见两边也各有一块长长的石板。每到夏天，劳作回来的人们都喜欢摇着一把蒲扇坐在石板上或者门墩上歇凉、聊天、打盹。

我家到七叔家非常方便，从上廊跑到下廊就到了。七叔是最疼爱我和弟弟的，我儿时经常穿梭在七叔家。七婶喜欢吃鱼，七叔一直都很疼爱七婶，经常会到外面的水坑或小河里捕一些泥鳅、塘角鱼、鲫鱼、黄鳝等回来让七婶煎好来慢慢吃。有时我在做作业，闻到从七婶厨房里飘出来的鱼香味，口水一直在打转转，作业也做不下去了，忍不住就跑到七婶厨房，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这时我最希望七叔突然从外面回来，他看见我这馋猫的样子，总会笑眯眯地从镬头里夹起几条刚煎好的鱼儿放在碗里，并嘱咐我要小心点吃。只要七叔有空，他就会背着我和弟弟出去玩，就连使牛、挑水的时候也会背着我。长辈们都说我是在七叔肩膀上长大的娃，所以我念念不忘七叔对我的宠爱，每次回家，我都要到他家坐坐。

四合院时常弥漫着安逸和谐的气息。夏天的晚上，门里门外格外亮堂。叔公们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搬着板凳闲坐在院里院外，或聊禾苗什么时候该施肥除虫了，或计划着今年稻谷的收成；叔婆们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悠闲地摇着大蒲扇帮孙子们赶蚊子或扇着凉凉的风，在大簸箕里数星星的小屁孩数着数着就安然入睡了，不过还有几个调皮的娃握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去追逐院子上空的萤火虫……

上小学的我们吃了晚饭就自觉地围坐在三伯父的四方桌子旁，在那盏高灯囱的大煤油灯下写作业。三伯父是个文化人，一有空就读书看报，他当时在大队当文书，工作之余，带领全村人种植半夏、淮山、黄麻、良种木薯以及养哈白兔等，经常把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分享给兄弟叔伯，携带大家走一条致富之路。他也很重视晚辈的学习，一直鼓励村里的孩子要好好读书，为家族争光。三伯父工作了一天，他肯定会先洗了个澡再坐在四方桌旁边，随时等候我们提各种学习问题，非常用心地给我们分析应用题。那几年，在三伯父的耐心辅导下，大姐、北哥、我、雪梅、我的弟弟妹妹、荣森、荣聪等兄弟姐妹都陆续考上了当时的重点中学——鸡笼山初中，后来叫大桥初中，就是现在的江口一中，在当时“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的年代，我们为祖上增光添彩。

走进二厅的第二个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石磨，逢年过节，就数二厅里最热闹了。过了腊八，二厅的石磨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牛，不分昼夜地吱嘎吱嘎地转个不停。那是叔婆、婶娘们在排队磨米浆做年糕或粉利，磨米粉打米饼。你帮我放米，我帮你推磨，一边磨米一边聊家常，有说有笑的，一派温馨和谐。一个星期后，家家户户的老奶奶就带着媳妇们、孙子们开始打米饼了。这时，每家每户的厨房里都传出“当当当”的声音，随着此起彼伏的敲饼印的声音，各种形状的米饼雏形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米饼还有福、财、丁、喜、禄、寿等字样，五花八门，美不胜收。饼面上精美的图案或吉祥的文字不正是勤劳俭朴的乡亲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吗？

到了除夕晚上，轮到家中的男人登场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做一种用剁碎的鱼肉和面粉、鸡蛋、泡打粉混合在一起做成的思圆，刚炸出来的思圆外酥里嫩，香喷喷的，非常好吃。我们总要守在灶边，等着第一锅思圆出炉，先尝几个才愿意去睡。那时浓浓的年味，醉了每一颗盼着过年的心啊。

穿过二厅的小天井，就可以看见我家的厨房了。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用泥砖砌成的灶台。我和弟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后，每晚都要轮流着煮饭。灶台最前面的大锅是烧水洗澡的，后面的小锅是煮饭的，当前面一大锅的水烧开了，后面小锅里的晚饭也熟了，接着奶奶就开始在旁边的镬头煮菜了，为我们烹饪出一道道香甜可口的饭菜。

在厨房的右上角挂着一个大竹篮子，一年四季，里面都不缺食物：自家焖熟的香蕉、火灰煨香的花生、纯手工米饼，还有甘蔗、橘子、黄皮等。我们放学回家，就搬来板凳，踩上板凳掀开竹篮的盖子，把自己喜欢的食物搬到二厅的石磨上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端午节的时候，小伙伴们还会每人脖子上挂一条粽子，聚集到石磨上比较一下谁家妈妈包的粽子最大最漂亮，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不止在四合院里生活的叔伯和睦友好，就连远在他乡的亲人回到老家，也能感受到血浓于水的亲情。从我懂事开始，我爷爷的弟弟——十二公一家人已经在柳州安居乐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十二公，他的儿子因在柳州出生，所以我们都叫他柳生叔，他的女儿我们都叫她秋姑。柳生叔和秋姑虽然不曾在李家生活过，但他们都懂得这里是他们的根，每隔几年就会携带儿女回老家过年，每年清明携带儿女回老家祭拜祖先。在我很小的时候，只知道他们从柳州回来要一整天的时间。一大早，我爸爸就和几位叔伯骑着自行车到江口车站等着柳州到江口的班车，接自己的兄弟姐妹回家过年。我们几个小屁孩吃过午饭也会跑到离家不远的斜坡，坐在大榕树下，久不久站起来眺望远方，等待着我们的叔叔、姑姑和弟妹们回家。从中午等到太阳下山，终于看见爸爸和叔伯们搭着柳生叔一家回来了。早早守候在院子门口的奶奶和伯娘们都迎上去从车尾抱下弟弟妹妹，进进出出帮忙搬东西，然后把亲人们带到早已打扫干净并布置好的房间里休息。当天晚上或者第二天早上，柳生叔和八婶就会拿着从柳州带回来的礼物挨家挨户地分发，让大家也尝尝柳州的特产，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包包香甜香甜的云片糕。柳生叔一家在老家住的这段时间，家家户户都会争着邀请他们到家里共进晚餐，而且大家都会提前多准备一些年菜，才显得自己对亲人的厚爱。那时候过年非常冷，但在叔叔一家人起床的第一时间，十一婆太已经烧好一锅热水等着他们刷牙、洗脸。柳生叔擦一把热水脸，就笑呵呵地说一句：“十一婆，您人真好，一定要长命百岁啊。”逗得整个院子里的人哈哈大笑。到了年初八，柳生叔一家要回柳州了，乡亲们纷纷从家里拿出米饼、粽子、思圆、马铃薯、芋头、扣肉等礼物，一一绑好在车尾上，在一句句“再见”“常回家”“记得回来”的道别声中，叔伯们的送行单车队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给猫留个洞是四合院最独特的构造。在每个小院的门口边都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老一辈人说，这洞是给外面的流浪猫准备的，还会在旁边放点吃的，免得流浪猫挨饿受冻。冬天了，无家可归的猫可多了，每只流浪猫只要来到李家去到任何一户都有吃的，也有一个栖身之地。所以每年都有许多猫跑到李家来过冬，以致老鼠都跑得无影无踪，家里的粮食保存得很好。我听着长辈讲着给猫留个洞的故事，深感我们的祖辈心地是多么的善良，谁也没有想到当你给予他人一个小小的善举，却无意获得了回报。如果人人心里都有给猫留个洞的想法并付诸行动，这样的宽容与大度定会让自己的人生更坦然些。

四合院的记忆很多，终于有一天回头看看，才发现陪伴我的只有发黄的记忆。如今，四合院里上了岁数的长辈都已不在了，那个叫老家的地方，早已日新月异，大家都到院子外面分散建起了楼房，各有自家的新天地。现在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村里有红白喜事时，大家才会从各自的家里聚集到大院的大天井围坐在一起商量、讨论、安排、操办各种各样的事情。

兔年的钟声已敲响，时光的车轮又划过一圈。在这一刻，古老的四合院，褪色的门口，残旧的屏风，墙缝的阳光，蹲坐的花猫，守门的大狗，仿佛也在静静期待一场久别重逢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