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模糊记忆里的童年时期是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那时父母在外地打工，我和爷爷奶奶一起，守着家里的老宅。

老宅门口的青石板下长着一大丛薄荷。小时候，母亲会抓几把薄荷叶扔进热水里给我们热腾腾地洗个澡。但是为什么要用薄荷叶洗澡，我已经完全记不清。只能模糊地想起母亲温柔的手，和她泼在我身上的带着清凉味道的热水。

老宅真的很年迈了，三排房间和一堵墙构成了它四四方方的布局。乡里人的房子都建得不小，一家老小同住一个屋檐下，三世同堂总是有的。老宅中间是院子。院子的四分之一被菜园占据；又四分之一是水井和水缸们的安身之处；剩下的都是我自由跑动的乐园。说是菜园，也不尽然。花盆和陶罐种的是葱和韭菜，还有小辣椒。土是专门挖的，时不时还要给它们施点肥。奶奶这些老一辈人对种地的热爱刻入骨髓，区区小盆小罐的哪里足够，宅子外面的田地才是她的主场。茄子、扁豆、空心菜……那些我认得出的、认不出的蔬菜，都在奶奶的田园里焕发勃勃生机。那一片盎然的绿意，似乎四季不变，只有里面的成员悄悄更换。宅子里除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蔬菜，还有一棵黄皮果树。它生得低矮，到底是基因如此，还是后天影响，水土不服，我从未考究过。

说回黄皮果树，它虽然低矮，但并非营养不良，总是枝繁叶茂的，大雨过后也没有满地落叶的凄然。每逢时节，还会捧出一树饱满的果实，像是拿了奖状向父母炫耀的小孩子。那些果子味道不差，酸酸甜甜，我们一枝一枝折下来，并不心疼。不消多久它又会“燃烧”成一树茂盛的绿火。

水井的年纪不小，我出生时它就在了吧？抽水曾是我小时候的众多乐趣之一。一瓢两瓢清水倒下去，握紧水泵的把手，抬起又放下，反复几次，井里的水就会被抽上来，顺着出水管道往外涌。水井的外壁爬上了裂纹和青苔，某年父亲用水泥把它翻新过，好像穿了身新衣。后来连接水泵的杆子坏了，于是从木制换成了不锈钢。再后来，老宅里的人们往外搬，那井沉默地立在角落一隅。青苔又渐渐地往上生长了。对于老宅，青苔是很常见的。像是我们吃粉时撒的一把葱花，虽然不多，但一定到处都是。祠堂、 厨房、柴火间，没有它去不了的地方。

即使后来我们从老宅搬离，祠堂每年也是不可不去的。烧香、点烛、燃纸、拜观音。那尊白瓷的观音像，在长年累月的香火熏陶里都由莹白变作莹黄。她垂首低眉，拈花带笑，在爆竹声和烟雾缭绕中聆听我们的祈福，健康、财富、吉祥，学业、工作、婚姻，不外乎这几种。我们在铜盆里点燃纸钱和黄纸，上升的热流让那些黑色的灰烬纷飞。我喜欢抬头看那些星星点点的黑色飘在空气中，好像什么精灵或是水墨字的碎片。火焰是黄灿灿的颜色，在冬天视觉上都显得热闹而温暖，即使它把墙面熏得焦黑。小时候总在烧纸时被外面大人们点着的鞭炮吓一大跳，现在长大了，已经学会看准时间捂好耳朵了，真是好大的进步。

家乡的新年不放鞭炮是不完整的，平日里有什么升学、结婚之类的大事也得放一放。所以大人们总是买很多烟花爆竹。我喜欢烟花，可他们总是鞭炮买的多。“噼里啪啦”，你家放，我家放，吵吵闹闹地响成一片，整个世界好像被爆竹声包围了。 鞭炮爆炸带来的白烟弥漫，好一个嘈杂的天宫。声音平静下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是一地“落红”了。可惜我眼里没有“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浪漫，只有挥舞扫把铲子清扫的无奈。装满蛇皮袋，搬上小推车，拉去桥头丢掉。

院子在很久以前是我的童年乐园。阳光好的时候，把院子照得暖洋洋的，廊下是一半阳光一半阴影。院子里的树叶和花草都在太阳下舒展身子，风也温柔，叫它们轻轻地晃动。如果是夏天，水缸里的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水面闪烁的光点像是什么耀眼的珠宝。爷爷在他的老躺椅上打瞌睡，一切都静悄悄。风和草叶发出窃窃私语，越过矮矮的围墙望出去，满眼绿意的是生长的稻苗和远处的群山。

我偷偷吃掉供品里的糖，拿走爷爷的水烟筒晃来晃去，听里面的水翻涌的声音。去摘花和叶，把它们列队在太阳下站好，像是奶奶晒中药那样也把它们晒干。翻出家里陈旧的杂志和广告纸，在上面涂涂画画，又撕又折。反反复复，自己折腾得够累 ，最后坐在地上靠着墙壁睡着了。梦里在想什么时候到赶集的日子，可以和爷爷奶奶上街去买冰淇淋。

老宅的墙外爬满绿藤，挂着老式电视摇晃的天线，曾经要一家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等待春晚，时好时坏的遥控器，模糊的画质。大人们在聊天，中间烧着火炉，木头通红，我在煨手，等着主持人播报到小品节目……这才几年，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爷爷去世后，那张老躺椅和那杆水烟筒再等不来主人。我们搬去新的房子，老宅的房间都空空如也。没有被带走的旧碗筷在发霉，水井在沉睡，只有新年时还暂存一瞬拜神祭祖的热闹。但黄皮果树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木依然野蛮生长着，自顾自地茂盛。某天夜里我梦见月亮，月光在院子里明晃晃的，有没有星星？应该是有的吧。我想起来那是一个支着蚊帐，和爷爷说了很多很多个故事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