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农历八月二十日,我正在北京西郊的百望山下一个培训学院里听课,家里打来电话说姑爷走了。
姑爷是在医院里走的。这一天距离他87岁生日,仅仅过去4天。享年88岁高龄,安详地离去,来时孑然一身,走时了无牵挂,也算是修来了大福分。
最后一次见姑爷大概是两三个月前,那一天我和姐姐专门抽空到他的住处看望他,当时他精神状态很好,一直送我们到了路口。临走前,我给姑爷小封包的同时,也给照顾姑爷起居的同屋婶婶打了一个小利是。走的时候说好了下次再去看姑爷,但是人生往往走着走着就没有了下一次。
姑爷是父亲的姐夫,贵港南江村人。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南江村是一个偏远穷苦的小乡村,在郁江南岸,那时候江上无桥,出入只能靠摆渡,出行不便、经济落后,街上有老话说“有女不嫁南江村”,当年的窘境可想而知。但一贯聪慧而独立的姑姑,义无反顾地嫁到了南江村,父亲说奶奶不知为此掉了多少眼泪。也许努力的人配得起 “比翼双飞”,1959年姑爷考上了华南理工大学,姑姑也考上了外省的学校,学业修完之后,姑姑和姑爷在九朝古都洛阳定居,成为了奶奶最骄傲的一个孩子。
因为路途实在太遥远,我们小的时候姑姑、姑爷并不常回来省亲,但他们经常写信回来,逢年过节和开学前后,姑姑、姑爷会给我们寄来一些学费。表哥和两位表姐会在信中给我们寄来一些外出旅游的照片、获奖的荣誉证书,说一些大城市里的新鲜事,说下大雪时他们如何扒开家门口厚厚的积雪才能走出家门的趣事。那些信件是我们小时候通往小县城外面的世界的一个明亮的窗口。
那时候姑爷是洛阳一家老牌大厂的厂长,洛阳市劳动模范、连任两届的人大代表。表哥、表姐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唱着流利的英文歌、穿着时髦的衣裳,还可以跟着姑姑姑、爷到全国各地旅游。在我们小小的心里,表哥、表姐的生活就是我们理想中的天堂了。我从小捡着表姐们替换下来的旧衣服穿,从衣服到鞋子,每一件在我们的小县城都很潮,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一直都没拥有过自己的新衣服新鞋子,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好些年。那时候,表姐就是我心中最闪亮的女神。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祖国大江南北。那时候姑爷已经临近退休的年龄,于是动员表哥和小表姐前往深圳工作。而姑爷这一位在外漂泊了40多年的游子,落叶归根的情结也越来越重,最终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和退了休的姑姑双双回到了贵港定居。
姑姑、姑爷返乡后与我们家来往甚密,经常到访,吃饭也就是多添一两双筷子的事,那一段时间是我们两家来往最密切的时期。然而好景不长,这个大家庭欢乐的日子没过上几年,父亲驾鹤西去了。父亲离开的那一年,遇上了首个国庆节黄金周,我们第一次拥有了7天的长假,刚好当时姑爷也返聘回到洛阳,热情地邀请我们陪同悲伤的母亲到洛阳度假。于是那一年秋天,我和姐姐陪着母亲、姑姑一起,坐了3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到了从小朝思暮想的洛阳城。
我们的到访得到了姑爷和表哥、表姐的热情款待。我们游龙门石窟、访白马寺,姑爷还请我们品尝洛阳二十四道水系。姑爷说,洛阳人把水席看成是各种宴席中的上席,与牡丹花、龙门石窟并称为“洛阳三绝”。姑爷还哈哈笑着跟我们说,刚到洛阳的时候,请朋友到家里吃饭,姑姑按照南方的习惯第一个菜先上汤,结果客人们很不高兴,因为北方人吃饭最后一个菜才是上汤,姑姑第一个菜就上了蛋花汤,这在北方有“滚蛋”的谐音。姑爷又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到牡丹园看牡丹树,因为花期已过,约好来年春天再到洛阳看牡丹花。姑爷说洛阳的特产只有两样,就是“水”和“土”。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让杜康酒成为了中国最古老的历史名酒,这就是洛阳的“水”。又因唐三彩最早、最多出土于洛阳,唐三彩又有“洛阳唐三彩”之称,所以谓之洛阳的“土”。这一个丰满的“黄金周”让我们真金白银地感受到了世界的多彩,这也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而美好的回忆。
之后,小表姐到南宁安家落户,姑姑心疼小女儿,跟随小表姐到了南宁居住,就只剩下姑爷一个人在贵港生活了。姑爷虽然在贵港添置了一个小小的住处,但是因为年事已高,也经常回到南江和他弟弟一家同住,好有个照应。那时候的姑爷身体很硬朗,读书、写字、跟老朋友喝早茶、谈古论今、热议时事,还花大力气收集、整理南江村村史、文化古迹、族谱,自己编写了《南江轶事》《流金岁月》《足迹》等文章与小册子,也经常撰写一些古体诗来忆旧事抒情怀。经常一个月有好几次,姑爷会往我家里跑,把新写的文章、诗作拿给我看,跟母亲聊家常。
我自己对文化的挖掘也非常感兴趣,小时候常常听奶奶讲起来的很多贵港旧事,因为当时实在是年纪太小,现在很多已经记不清了,而知道贵港本地历史文化的老人已经一个一个先后离去,我多次萌生出想找专人采访姑爷,让他把他知道的贵港故事、传说以及古南江文化等旧事说出来、梳理成稿,传承下去。无奈那时候姑爷因患疾病而双耳失聪,虽然安装了耳机,但是效果依然不好,每次和他交流都要扯着嗓子大声喊,我总担心别人没有这个耐心,就把这件事情一拖再拖,而今终成憾事。
后来我们搬了家,姑爷来得就逐渐少了一些,只是经常有电话和微信沟通,又因为确实人到中年百事缠身,我经常不在家,常常回到家之后听到母亲说:“今天姑爷到家里来,吃了晚饭,等到晚上七八点没见你下班回家,就又走了。”有一次家族聚会,我牵头把家里的亲戚组建了一个三十多号人的微信群,姑爷取名“南山松”,成为了群里面最活跃的一分子,经常在群里发一些养生、时政或是历史文化方面的文章。而我见姑爷,除了有亲戚来访或表哥、表姐回来,就剩下春节和中秋两个雷打不动的节日必然前去探望了。
早两年,姑爷感觉到自己身体日渐衰弱,并且年事日高,他把自己整理的书籍以及自己写的传记复印了一套送到了我家里。我在灯下翻看这位80多岁老人写的这些文字的时候,时常在想,他是怎么看待自己度过的这一生?他对人生的看法和定义有些什么独特的见解?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去解读、如何去传承、如何去启迪对下一代的教育?很多时候有很多事情,我很想跟姑爷好好聊一聊、听一听他的想法、问一问他的心境。
在北京的这一个秋日,接到姑爷离去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群里面那个叫作南山松的人走了”。南山是郁江南岸的名山,南山上有不老松。想来姑爷取名“南山松”,一方面是对家乡的感念,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如同不老松一般长寿吧?刹那间,有很多想法很多画面涌上我的心头,但是已无需纠结、也不必再纠结了。倒是已经住院两周多的母亲听到姑爷离去的消息,心里有了触动,打电话给我说要办理出院回家去。我和母亲电话聊了好久,姐姐她们也专门请了假到医院陪伴母亲,母亲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答应继续在医院治疗。
姑爷走的当天晚上,我请姐姐代我到姑爷灵堂前上一把香。以前奶奶经常说,人死如灯灭,可是走过这么多岁月,我依然还记得奶奶的模样和她说过的许多话。也许奶奶这一盏灯虽然熄灭了,但会有一些灯能够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照亮着我们。奶奶如此,父亲也如此。也许姑爷也可以?
姑爷出殡的那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登上百望山,向着家乡的方向鞠了三个躬。山脚下红的海棠、橙的柿子、微黄的银杏树和翠绿的竹子,构成了一幅色彩丰富的秋的画卷。虽然日头已升得老高,下弦月却依然高悬在湛蓝的天空上,一切寂静而美好。
走到山脚下,我捡起几片镶着淡淡金边的银杏树叶,想着要把它们带回到南方的家中晾晒成书签。我把它们高高举起来,对着透明的日光眯着双眼瞅了好一会儿。这时候,脑海里忽然冒出了几句歌词:“总有人要远走,总来不及挽留……别和往事战斗,我们不是对手。”
愿有吉星指引,在另一个世界里,亲人们没有纷争和病痛,心里充满阳光,笑容灿烂。